自西向东,顺流而行,就算是逆风,船行速度也比逆流快许多,此时已然是仲春,可江风吹在脸颊上,还是有些冷。
“组长,五战区李司令长官来电!”
罗耀正在船头甲板上吹风,耳听的身后传来一道脚步声,是温学仁,太熟悉。
“念。”
“来电已知悉,盼早日抵达。”温学仁念道。
“知道了。”
此去五战区,他是一点儿底都没有,虽然破译了日军的部分通讯密电码,但总给他一种不安的感觉。
日本人现在已经知道国军有这个能力,即便是编写新的密电码,也不能保证这一点。
想到这里,罗耀心里便感觉有些烦躁,这场会战若是打输了的话,对往后的战局影响可不小。
“组长。”
“老杨,你怎么跑出来了,你这身子骨可吹不得江风?”罗耀一回头,见来人是杨思。
“我这不是在船舱里面觉得闷吗,出来透一口气,有烟没有?”杨思伸手问道。
罗耀从口袋里把烟和打火机都掏出来给了他。
“嚯,老刀牌的。”杨思也是个老烟枪了,一看罗耀拿出的是老刀牌香烟,惊讶一声,这种香烟在山城很少了,日军封锁物资通道,许多物品都很难在进入西南了。
“喜欢,回头让人给你拿一条?”
“怎么,你还带了香烟出来?”
“干我们这一行的,香烟就是精神食粮,断了精神食粮怎么行呢?”罗耀呵呵一笑。
“还是组长你想的周到。”杨思掏出了一根,打火机点燃了,打火机还给了罗耀,香烟却很自然的揣自己兜里了。
“我说老杨,你们这都是跟老虎学的吧,总喜欢来打我的秋风?”罗耀不满道。
“嘿嘿,我这不是断粮了嘛,组长,你不会这么小气吧。”
“我就说了,这知识分子最坏了。”罗耀苦笑一声,老虎这个家伙,真是把好多人都带坏了。
杨思笑了笑,没有说话。
“老杨,咱们这次任务看起来很轻松,可实际上却很不容易呀。”罗耀说道。
“组长是担心五战区不配合?”
“这个我倒是不担心,我是担心日军耍花招,凡是要站在对手的角度考虑问题,不然我很容易就会着了道,到时候,这仅仅是任务的问题,而是一场巨大的灾难。”罗耀认真的说道。
“你的意思是,日军很有可能会在战前更换密电码?”杨思又不是第一天干这个的,虽然他不太懂军事,可在自己本领域范围内的情况,他还是了解的。
“不是可能,而是一定。”罗耀道,“你想想看,日军有多久没有更换密电码了?”
“好像有两三个月了。”
“一般日军的密电码更迭速度是多久?”罗耀问道。
“六个月左右,长的时候能达到一年,一般不会超过一年,超过半年就很容易被人破译了,日军一向对自己的密电码通讯技术非常自信,认为我们无法破译他们的密电码,所以过去,他们更换密电码的周期非常长。”杨思解释道。
“我们呢?”
“……”杨思不说话了,国军的通讯密电码并不统一,中央一套,地方军头一套,各行其是。
“假设日军在开战之前更换密电码,然后用新的密电码调整部署的话,我们会怎样?”
杨思闻言吸了一口冷气,这个后果就很可怕了。
“还有,如果日军破译了我们的通讯密电码呢,是不是,我们的部署在他们面前根本没有秘密?”罗耀道,“一直以来,我们只考虑我们破译了对方的密电码,却从未考虑我们的密电码是否已经被对方破译?”
杨思再吸一口冷气,额头上已经出现一层细密的汗珠了,若是这个情况成真的话,那真是悚然听闻了。
“这不太可能吧,如果我们的密电码被破译的话,那去年的湘城会战还有冬季攻势以及桂南会战中,我们都取得了胜利。”杨思反驳道。
“此一时,彼一时,我们总不能拿过去的胜利来推断我们现在的对手。”罗耀道。
“可是现在要更换五战区的通讯密电码,我们那来一部现成的可用?现编也来不及呀。”
“我们有。”罗耀道。
“什么?”杨思大吃一惊,罗耀居然准备了一部可以随时更换的密电码。
“其实从湘南会战回来后,我就在考虑这个问题了,所以我就找霍恬他们几个秘密编了一部密电码,以备不时之需。”罗耀道,“这一次出来,我把它带上了。”
“你不会是想让李司令长官更换你这边密电码吧?”杨思吃惊的望着罗耀。
“总要试一试,我这部密电码虽然不见得会有多厉害,但起码日本人在短时间内无法破译,我只需要临时更换一下,打完这一仗,他们再改回来,也就是了。”罗耀知道杨思的担忧。
一旦五战区乃至桂系使用这个密电码,那部队的一些不想让老头子知道的机密都可能暴露了。
因为罗耀可是军统的人,李德邻用他,必然也会防着他的。
但如果李德邻拒绝的话,一旦将来出了问题,罗耀也能把自己摘出去了。
同样,一旦用了,出问题,他也是要承担责任的,这是互为因果关系的。
“这事儿你跟上面汇报了吗?”杨思问道。
罗耀无语的看了杨思一眼,这事儿能汇报吗?一旦跟上面汇报,保不准上面会有其他想法,到时候还会横生波折。
他太了解上面那些人的尿性了。
而且他这是去帮李德邻打胜仗,万一李德邻再在鄂西北打一场台儿庄式的胜仗,那威望还不是一下子高过老头子?
有些人帮忙不会,扯后腿的事情,那做起来比谁都行。
“也是,这事儿不能说,要是跟上头说了,咱们就得罪李长官了。”杨思也不傻。
更上头一说,那就是命令了,涉及自身核心利益,李德邻是听还是不听?
不听那就是不服从军令,听了,换了就不好再换回来了。
而这样,可以让李德邻自己选,你换上了,用完再换回去,自主选择,不损失什么,最多就是一个临时替代方案。
“行了,这事儿,只有你知道,不要对其他人讲,明白吗?”罗耀叮嘱一声。
“是,我一定守口如瓶。”杨思点了点头。
船行之水流激荡之处,数百吨的小火轮就像是小孩手里的玩具,两岸的高山巍峨,耸立参天,大自然的鬼斧神工,令人心向往之。
“两位,还是进船舱吧,这段水路太危险了,一旦落水,那是基本无生还的可能……”船长冲着两人喊道。
“好的。”
罗耀拉着这杨思往里面走去,可船太颠簸了,甲板上有水,脚下打滑,差点儿就摔了出去。
历经艰辛,总算是的回到了船舱中。
驾驶舱内,驾船的年轻的舵手,正全神贯注的看着前面的水面,不断的调整船行的角度。
这水下的暗礁颇多,水流又急,就算不用船上的推力,船都能以一个很快的速度往前而去。
船不停的颠簸,那晕船的人可倒霉了,吐的是七荤八素的。
就连罗耀这种已经有“晕船”抗体的人也难以抵挡,脸色发白,还有人是存粹是害怕。
这船要是一翻的话,估计没几个人能活下来。
不过人家能在这条水道上来回走了那么多趟,早就对这条水道熟悉无比了。
虽然看似凶险,其实危险并不大,只是一种心理效应吧了。
险滩一过。
前路平顺了起来。
众人都忍不住松了一口气,吐的七荤八素的人,有气无力的躺在小床上,就跟死过去的没多少区别。
大家这才明白,罗耀为啥非要用测试体能的方式来选人了,并非故意刁难人,这要是选一个体质差的,估计这一通颠簸下来,非但照顾不了自己,还需要别人照顾他。
这累赘带着,谁愿意?
一边是祖国秀丽的山川,一边是凶险颠簸的快要把命送掉,这一路上,体验着什么叫痛并快乐着的极致感受。
还有半日就到宜昌了。
李船长的这个好消息让不少人心里欢呼雀跃起来,总算能够脚踏实地了。
上岸后,得洗个热水澡,然后美美的睡上一觉。
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。
愿望是好的,不过现实却有些不太理想,因为,他抵达宜昌码头的时候,天色已黑,并且天公不作美,下起来雨来。
他们随身携带的行李很不少,码头上没多少人,想找人雇车帮他们驮运行李和器材,却找不到人。
没办法,所有人只能提着笨重的行李和器材设备上路。
终于还是抵达了他们要到的地方,宜昌兵站。
众人是又累又饿,还湿透了,可兵站的条件有限,只能将就着先安顿下来。
烧热水,让队伍里的女同胞先洗澡,然后再轮到男的,熬制姜汤,这一场雨淋下来,就怕有人感冒,那就麻烦了。
然后才是吃饭,休息。
这一通折腾下来,已然是半夜了。
罗耀还的检查一下设备和器材的情况,再安排岗哨,虽然这是在兵站,安全没问题,但这么做也是为了更保险一些。
老河口,鄂西北边缘上的一个小镇,因地处汉江故道口而得名,此地扼川、陕、鄂、豫四省要冲,素有襄陨要道、秦楚通衢之称,自古为兵家必争之要地。
抗战爆发后不久,第五战区司令长官部一路西迁,最终抵达这个人口不足千人的小镇。
第五战区司令长官部迁到此处后,又有诸多机构跟随过来,光一个战区指挥机构就多大数百人,还不算卫戍的部队,以及其他诸多人员。
小镇一下子增加数万人,人口的增加,必然带来巨大的需求,市场的繁荣。
所以,这个毫无名气的小镇一下子成了鄂西北地区军事、政治以及文化中心。
战区司令长官部设在镇子的中心位置,原来是一个杜姓大商人家的房子,三进三出的大院子,拥有正房,厢房,耳房数十间,青砖碧瓦,是当地最好的房子了。
战区司令长官部迁到这里后,李司令长官又在后院建造一个单檐西式风格的大厅堂。
此为作战指挥厅,旁边就是司令长官部的机要室,
这样的房子也是人家主动让出来的,李长官是要付出一定的租金的,不然就成了强取豪夺了。
李德邻从山城回来后,带回罗耀的那副日军主要兵力部署分布图,就下令让参谋部研究制定防御反击部署。
根据军事委员会制定的方针政策,这一次鄂西北会战主要是防御作战为主,反击作战为辅。
除了不断的调兵遣将,加上防御之外,老李也是有诸多的烦心事,内部也有诸多矛盾。
虽然现在他还能压制得住,可有些矛盾不是说消除就能消除的。
大战在即,内部还在内耗,这让老李有些心里不舒服了,这都什么时候了,还有人再搞那一套。
老李也没办法,当年互为仇寇,想要一笑泯恩仇,不是什么人能做到的。
何况上面还有人在故意的挑拨,这里面还有日本人在暗中使坏,老河口这几日也不太平。
大战之前,必定是双方情报特工交锋最惨烈的时候,真到了开战了,反而未必有那么激烈了。
为了打赢一场战争,敌人是什么手段都会用的,不管是否卑鄙,赢的人才有最终解释权。
这一点,戎马半生的老李是很清楚的。
情报!
五战区的情报系统不能说不行,可要说有多厉害,那还真差了一个档次。
比起人家桐柏山里打游击的那伙土八路都稍有不如,人家那边提供过来的情报,都比自己这边的详细的多。
雨季!
只要能拖过到雨季,就可以化解日军一半的战力,他们的机械化就要沦陷这江汉平原的烂泥坑里。
问题是,第五战区能否有这个能力做到这一点呢?
五战区的家底儿还真不如九战区和六战区那么厚,别看手里的部队不少。
可武器装备跟日军相比就太差了,还有兵员的素质,随着日军的封锁,物资匮乏。
士兵们只能勉强填饱肚子,而想要强壮体格,必须是要吃肉和摄入营养的。
可这些条件都不具备。
“德公。”参谋长徐祖怡敲门走进李德邻办公室。
“燕谋来了。”李德邻看到是自己搭档,起身相迎一声道。
“老头子又来电报催了,让我们尽快把人送去山城接受审查。”徐祖怡面有难色道。
李德邻略微沉吟:“燕谋,你是怎么看的?”
“大战在即,临阵换将,这是兵家大忌,他蒋某人不知道吗?”徐燕谋道,“就算何军长有通共嫌疑,那是不是可以等到他打完这一仗再说呢?”
“他又怎么会不知,就是逼着我就范而已。”李德邻叹了一口气,岂能不知道蒋某人险恶用心。
“那德公你是怎么考虑的?”
“这一战输了,你我很可能死无葬身之地,可如果我们再拒绝的话,他蒋某人是什么事儿都做得出来的。”李德邻说道。
徐祖怡悚然一惊。
“何军长去山城接受审查,就算查实了通共之嫌疑,也暂时不会有性命之后,蒋某人如是以这个罪名杀人的话,恐怕是堵不住天下人的悠悠之口的。”李德邻说道。
“我明白了,德公,剩下的事情我来做。”徐祖怡明白李德邻的想法了,妥协了。
李德邻长叹一声,微微合了一下眼眸,表示自己默认了,这是没办法的事情。
“要不要给通知那边一下?”
李德邻不可置否的点了点头,有些事情只能悄悄的做,不能说,更不能让人知道。
徐祖怡走了。
“德公,第33集团军电报……”机要室主任李杨从外面进来。
……
没想到一场雨居然下到了第二天清晨,幸好没有再下,再下就要耽误罗耀一行的行程了。
第二天一早起来。
兵站提供早饭,不过是稀饭、馒头和咸菜,这其实已经很好了,一般百姓家还吃不到呢。
“都起来了吗?”罗耀用热水洗了一把脸,扭头问杨帆一声。
“还有几个。”
罗耀也能理解,坐了两天的船,没有休息好,还有晕船的,昨天夜里,他还听见有人在梦里说梦话,以为自己还在船上呢。
“接咱们的卡车到了吗?”
“已经到了,一共三辆,还派了一个班的士兵沿途保护咱们。”杨帆点了点头。
“嗯,你把班长叫过来,我问一下话,其他人都叫过去吃饭。”罗耀吩咐道。
“是。”
他的了解一下前往老河口的路线,做到心中有数,这一路上可是要过不不少大河的,有的河有桥,有的则没有。
“从宜昌出发往当阳方向,有公路,这段路比较好走,有半日即可到达,但从当阳往荆门方向就不好走了,虽然有路,平时汽车勉强能够通过,但现在下了雨,雨水淋湿了露面,必然会泥泞不堪……”
“只要有路就行,必要的时候,我们可以下来推车,但是,你们也要做好准备,可以携带一些跳板之类的,这样免得我们路上如果需要应急而找不到器具。”罗耀对那班长说道。
“若是带上跳板的话,必然会增加汽车载重,不知道你们携带的东西多不多?”
“不算多,我们总共在三十一个人,所携带物资每个人都是定量的,不超过二十公斤。”罗耀解释道。
“那就好,我们可以多携带一些工具,还有汽油,省的在路上汽车没油的话,那就只能扔在路上了。”
“行,多带一点儿余量也行。”罗耀点了点头,“需要我来解决的,尽管说。”
“谢谢长官,您还是我见到过最和气的长官。”
“去装车,一会儿就出发了。”
“组长,兵站不同意多给我们两个军用帐篷,除非我们花钱买。”杨帆从外面进来。
“花钱就花钱,不用为了这点儿钱跟这些人起冲突,一旦惹事,会留下首尾的,这里距离战场没多远了,保不准城里就有日本人的间谍,不好惹麻烦。”
“是。”
罗耀不打算在路上停留,住宿,宁愿全部在野外,以免被日谍侦知自己的动向。
虽然他这一路出了山城,做足了保密措施,但难保不会在那个环节泄露消息。
如果不是在宜昌上岸,需要兵站方面提供汽车运输工具,他也不愿意夜宿兵站。
而光凭他一个人,人生地不熟的,想要搞到汽车和通行证,那是太难了。
所以,没办法,他必须在兵站待一晚,补充睡眠,补充物资给养,以及运载工具。
“大家上车,每十个人一组,我跟第一辆车,老严(杨思)第二辆,老杨(贾炳文)第三辆,有事,汽车鸣笛为号。”罗耀将所有人集合起来,宣布命令道。
“老虎!”
“到。”
“你骑马带上两个熟悉路径的人走在前面。”罗耀道,虽然是在五战区控制区内行动,但罗耀还是按照行军的方式,派出了斥候。
“明白。”杨帆答应一声。
“出发!”
车队穿过宜昌北门,奔驰在往北的路上,一场雨后,空气清新了许多,还微微有些凉意。
乘坐汽车虽然也颠簸,但跟坐船的颠簸不太一样,这种脚踏实地的感觉,对心理是有很大作用的。
罗耀坐的第一辆卡车,开车的是那个汽车班的班长,看起驾驶技术,应该是个老手了。
这年头会开车的汽车兵都是宝贝,大字不识一箩筐的大头兵好找,有点文化的,会开车的大头兵可不多,再有点儿文化的,都去当军官了,谁愿意当这个又累又苦的汽车兵,虽然汽车兵的待遇要比普通大头兵好不少,但兵再厉害,也是兵,怎么能够跟军官相比。
阶级森严,这在许多国家的军队内都是存在的,而真正能做到官兵平等的,这世上也只有一支军队。
“抽烟吗?”
“谢谢长官。”开车班长伸手接过罗耀手里香烟,看样子是个老兵油子了。
罗耀也没在意,他们也是奉命为之,短暂的雇佣关系,事后,谁认识你是谁?
因此,也用不着那么恭敬了。
路自古以来就是经济的纽带,动脉,没有路,商品就卖不出去,就不能互通有无,经济就活跃不起来,所以,有路,才有经济,这交通的重要性不言而喻。